五天一个的集日，是她最大的精力寄予。嫁到邻村的两个女儿约定好的，不论多忙，每个集日，两人要轮番看望年过八十的老母亲。

　　三奶奶啥都不缺，儿女孙辈们把她贡献的很面子，整条街上，她是最享乐的。但每到集日，她仍是早早坐在这儿，天冷全家人劝说都杯水车薪。直到女儿来了，牵着手回家，她的脸上才会显露满意……

　　集街上，豆腐二的媳妇一边利索地支着条板、凳子，一边往熬着老豆腐汤的大锅里添着作料。二掌柜在面案件上用擀杖欢快地打着点，把大饼翻得啪啪的响，身体随擀杖地挥舞而和谐地晃动，叫人看得那个痛快舒坦。这趟集街上，最勤勤的是这夫妻俩，最和顺的也是这两口子，生意虽不大，但做的却红红火火。紧挨老豆腐摊的是卖特产日杂的胖侯。胖侯肚子大的出奇，他一边腆着肚子喘着粗气卸货摆摊，一边满口淤鳃地嚼磨着，顺嘴角流出的油也迭不及擦。可能吃大口了，噎得伸着脖子来豆腐摊子舀大锅里的汤想冲冲。豆腐二媳妇一边喊着“没开锅哩！”一边问道：“吃的嘛？噎成这样？”胖侯再次伸了伸脖颈：“一张饼卷了八两猪肠子！”

　　集连续的热烈起来。衣帽市里正乱着：开三马刚到的，车停倒车的，卸货装置摆衣架的，挂衣裳的，人几乎没个正路走……

　　嘿！为春节包饺子预备的吗？高粱秸棵顶箭穿成的干粮篦子、硬盖件、蒸干粮用的软篦子、刷锅用的炊帚竟然上了好几摊儿，摆起长长的一溜。这些灶间的家伙什儿是婶子大娘们心头的爱，围着挑选得真高兴……

　　进了腊月的集，有年味了！卖红公鸡的占了半条小街。春节哩，谁家不请只个大、鲜亮的红公鸡上供，讨个吉祥呗。唉——胖三嫂走到哪里都是台戏，在人家公鸡摊子上嚷嚷嘛哩？近前细听，本来上一集三嫂在这个摊上买的鸡，其时掌柜的随手抱过一只，说这只大，三嫂接过掂了掂，是沉！大大的红冠、滴溜转的眼、鲜亮的茸毛，80元钱。三嫂兴冲冲地抱着回家，路上谁见了谁夸：三嫂抱的鸡跟她自己相同又胖又水灵！回到家解开捆着鸡腿的布条，撒半碗棒子，鸡卧着转着脑袋吃得那个欢。一天、两天卧着吃，三嫂原以为布绳把腿捆伤了。第三天发现，为够到远处的食物，公鸡竟扇着翅膀奋力地向前偎，三嫂这才感觉不对劲，忙抱起鸡一看，两腿蜷曲着底子伸不开——娘的，本来是个瘫子！望着喧嚷抱怨着前来换鸡的三嫂，掌柜的一边打哈哈，一边嬉戏着说：这鸡好，上供可靠！吉祥常驻你家扎根跑不了！三嫂一边撅着腚挑鸡，一边嚷着：好？你藏着自家用吧！谁家春节供着个爬爬儿？

　　进腊月集便是大，整个集三市五街满是人。卖菜的、卖干鲜果的一眼望不到头。卖五香大料的、卖粉条粉皮的、卖红枣的、卖杂拌糖的、卖香的、请神像爷爷奶奶的……各个摊前都红红火火，唯有卖辣椒的大个子蹲在两麻袋红红的辣椒前闷头抽烟，不见动秤。也是，春节哩谁家称二斤辣椒预备着？

　　补锅底的摊子前，肩上扛着根棍挑着一缕黄草的大胖子被几个人围着讲价，不曾想，快春节了，连这饲草也金贵起来。可不是嘛，人春节，牲口也得弄点好草改进改进。

　　嘿！蜡摊上的蜡烛真招眼：红的红彤彤，白的鲜亮亮，粗的细的，长的短的，大的小的，有的还烫着金字：“一夜连双岁，五更分二年”。满摊子透着祥瑞，让人看着喜庆。

　　十一点啦。聚贤阁饭庄外，王常贵“啪”地把车子锁在靠窗的台阶上，从车篓里提出装在塑料袋里的饭盒，“统统通”地进了屋。当年大老王在隆尧县清河开办的小煤窑上干了六年，工种是推轱辘马（一种人力轨迹翻斗车），脚下用力习惯了，走路脚下用劲比他人大好几倍，只需听到脚步声，老远就知道他来了。店伙计二春一边亲热地喊“大爷”，一边利索地擦抹着靠窗的桌子。

　　当年去煤窑的一个公社的共九个人，第一次出门，一个公社的老乡感情上靠的很近。1975年冬天的一天，一个作业面上挖煤的老乡有七个，塌方下来，当场砸死俩，剩余的在巷道里堵了四天才被挖出来。因有存亡之缘，几十年来哥几个亲如兄弟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，犹如自家相同相互帮衬。煤窑破产后，他们各自回了家，哥几个为家庭为孩子都打拼了大半辈子，还好，及近晚年，孩子、家庭都安排好了，政府也为他们这些“合同工”执行了方针，每月能领小两千退休金，这在乡村来说几乎便是神仙的日子。没的说，大难不死，哥几个面子地享受着晚年的美好，走动近的五个人除一个闹血栓出不了门外，其他哥四个每个集日都要在聚贤阁聚餐一次，几年如一日，雷打不动，这张靠窗的桌子也成了他们每次聚餐的专用桌。

　　在聚贤阁，这桌顾客与他人不同，他们是“半自动”，来时每人自带一个菜，店家再给他们炒两个，一份苜蓿肉是铁定的常用菜，另一份包含主食由四个人轮番坐庄，该谁当家拿钱谁主点。酒是50斤一桶的散装老白干存在柜上，喝多少二春用提子提多少。几年来这几位的故事在三乡五里传为美谈，也为聚贤阁增添了不少人气。老许和老韩一块儿进了店，每人拎着一大堆货品，老许还背了一大摞棵顶箭硬盖件。大老王指着问：买这么多干嘛？老许说：八个，每人俩。正说着，老贾也到了，他把两个鸟笼挂在二春给他装置在窗外的铁钩上，进门就报喜：二儿媳又给生了个带把儿的！哥几个恭贺，今儿这酒有了主题了。

　　“开席吧，都十一点半了！”餐桌上永远是大老王瞎文言，他精力旺、善谈，又爱打抱不平，嘴里的故事说不完。老贾话最少，下煤窑落下了胃病，吃饭少，人也衰弱。不论是平常仍是饭桌上，不爱坐着，老是蹲在椅子上，双膝抵胃，他说这样舒畅点。每逢大老王瞎文言起来，老许、老韩随吃随赞同，老贾双臂抱膝蹲着笑咪糊望着他——爱听这一口！

　　正瞎文言着，大老王瞪着两眼望着窗外，“噌”地站了起来，“统统通”地奔了出去，扒摆开围观的人群，指着二常友家数说开了：你这娘们真刁到家了，你让人家赔钱卖呀？

　　本来，饭馆窗外是一辆卖葱的三马子，小两口深夜打河东来，本是八毛一斤的卖价，二常友家拽了两捆拿起自己刚买的菜刀，“唰唰唰”地将葱叶子砍了个滚瓜二净让小伙子过秤。小伙给她交涉：八毛一斤不是切叶卖，方才有切叶的是人家付了钱嫌沉自己切的。二常友家不听那一套，耍开了泼赖，喷着吐沫星子给人家吵。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，二常友家又冲大老王来：“你拐磨肘往外拐，吃的河水管得宽！”大老王一听火气更旺：“前几天你婆婆说了句饭凉，你夺过碗扔当院里了，你这个伤天害理的娘们儿，里外……”二常友家一听当众揭她的短儿，不等大老王说完，钻出嘲笑的人群，边走边嘟囔：“狗拿耗子多管闲事。”一扭一扭地逃了……